梅桑榆博客

皇帝何时不再自称“龙种”？ 

      皇帝既然号称“天子”，或曰“真龙天子”，当然不能再是和小民百姓一样的俗骨凡胎。而怎样才能证明自己非同凡品，皇帝们自有高招，即编造种种荒诞不经的故事，说他们出生之时，乃至在娘肚子里就和普通人大不一样，不但不一样，而且神乎其神，离奇得让人听了瞪眼啧舌，不敢不服。

      据史籍记载，炎帝和尧帝都是“龙种”。 《帝王世纪》说“神农氏，姜姓也。母曰任姒，有蟜氏女，登为少典妃，游华阳，有神龙首，感生炎帝。”《谶书》说：“尧母庆都出野，赤龙感己，遂生尧。”不过，这只是说炎帝和尧帝的母亲是“人龙感应”而生子（此谓“感生说”），还比较文明，后来有些皇帝越编越奇，为了神化自己而不惜自骂，竟说他娘与龙交配而生下了他。汉高祖刘邦就是这么干的。《史记·高祖本纪》说：“其先刘媪尝息大泽之陂，梦与神遇。是时雷电晦冥，太公往视，则见蛟龙於其上。已而有身，遂产高祖。高祖为人，隆准而龙颜，美须髯，左股有七十二黑子。”这一记载，为皇帝是“龙的传人”一说提供了更加详细的诠释和活生生的依据。

      然而，自东汉以降，这种赤裸裸的编造忽然绝迹，尽管仍有少数皇帝仍把自己的身世与龙扯在一起，但却隐晦含蓄，避免污辱爹妈。隋文帝杨坚，只是“为人龙颔，额上有五柱入顶”，至于他娘“忽见（他）头上角出，遍体鳞起”，也只是一时的幻觉，转眼间角与鳞又没啦；唐太宗李世民，只是出生时“有二龙戏于馆门外，三日而去”其相貌有“龙凤之姿，天日之表”；这两位充其量也就是有龙相，而非龙种。到后来，“龙种说”被皇帝们彻底摒弃，说起自己的神奇来历，只是称他娘“梦与神交”、“梦日入怀”，即他们是神或太阳的传人。然而，这种说法，仍存在着“老爹是谁”的问题，因此越到后来，编造越巧妙，皇帝们只是在出生时闹出的种种动静上下功夫，诸如“神光满室”、“紫气出户”、“红光冲天”、“满室异香”，等等。即使是宋太祖赵匡胤、明太祖朱元璋这样的开国皇帝，均照此套路编造。

      皇帝们为何不再胡说自己的“龙种”？恐怕与东汉思想家王充的批判与讽刺有关。王充在《论衡》中说，世间本无什么神龙，即使有，观龙之画像，马首蛇尾，也只是一种动物， “天地之性，唯人为贵，则物贱矣”， 人乃万物之灵，怎么可能与龙这种动物相交呢？“如实论之，虚妄言也”。他又说，生物之间的交配都是在同类中进行，公马见到母牛，雄雀见到母鸡，是不会交配的，因为它们是异类，人与龙乃是异类，当然不可能相交，“天地之间，异类之物，相与之交，未之有也”。又讽刺说，尧帝伊放勋与高祖刘邦既然是龙之子，儿子就应该像父亲，龙能乘云，他们应该能呀；“万物生于土，各似本种”，母亲怀孕，如土地之养育万物，尧与高祖之母既然受龙之精气，也如土地被播种，按照万物生长自像本种的道理，他们应该长得像龙呀！

      《论衡》一书，宗旨就是“疾虚妄”，“衡”乃指天平，“论衡”，就是说此书是评价世人思想言论真伪的天平，全书系统而深刻地批判了当时流行的“天人感应”论和种种虚妄怪诞的迷信邪说，被统治者视为异端，斥之为“离经叛道”。但《论衡》的影响毕竟太大，后世许多文人学者不得不佩服王充的思想才华，信服他的理论学说，王充的好友谢夷吾就上书皇帝，荐其才学，说他：“虽前世孟轲、孙卿，近代杨雄、司马迁，不能过也。”据此可以推断，即使是皇帝老爷，若不是沉湎于奢侈淫乐，也要了解一下这部巨著的思想内容。帝王是“龙种”之说，既然如此荒诞虚妄，并且辱及父母，后世的皇帝对自己身世的编造（或御用文人奉命编造），当然要有所改革，要与时俱进，因此，东汉以后各代皇帝的身世，可谓博采众长，越编越神，并且巧妙地回避了“父亲是谁”这一令人难堪的问题。

      令人不解的是，皇帝虽然早已羞于说自己是龙种了，但至今仍有许多平民百姓大喊大叫，硬说自己是“龙的传人”，而且不容否认，谁若表示怀疑，他就要骂人，甚至人家谁拼命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