梅桑榆博客

 

一颗勃勃跳动的诗心

 

 张栓固是我西北大学作家班的同学，同窗共读的岁月，距今已近三十年。因为我们同在北京，他又是与我联系最多的同学之一。

 栓固身材高大，面相忠厚，不善言谈，且像某些大人物一样，坚持不说普通话。他那浓重的河南三门峡口音，若非有幸经常聆听他的讲话，就像一本方言太多而又不加注释的书，是不大容易懂的。他外表给人的感觉，是一个憨厚朴实的普通汉子。但当你读他的文学作品时，你就会发现，这个貌似普通的汉子，心灵世界却是惊人的丰富，文字却是非同一般的精致，无论对客观世界的描写还是思想情感的表达，皆细腻绵密，且不泛思想深度。我虽然和他相识近三十年，且常有往来，但我只知道他擅长于小说和散文的写作，当我读到他这部诗集《消逝的记忆》时，用一句时下流行的话说，我还是“被惊着了”。——如果说他的外表是一座不起眼的山包，那么他的诗集却向我展示了蕴藏于这座山包下的丰富的矿藏。

 这部诗集中的诗作，是栓固从开始写作以来所作的诗歌中选出。他的文学创作是从写诗起步的，从十几岁起，就满怀激情地投入了诗歌创作。因此这部诗集内容的时间跨度，长达近半个世纪。栓固生于贫苦农家，长于黄河之滨，始而务农，继而先后在三门峡市当工人和作家，又在北京做刊物的主编至今。身份和生活环境的变换，乡村与都市的巨大落差，有助他体验生活，观察社会；丰富的人生阅历，使他的诗作视野广阔，内容丰瞻，神思幽远。这些作品，不是那些阅历苍白情感贫乏，“为赋新诗强说愁”的作者所能写得出的。也是那些炮制了一堆令人发笑的垃圾，以金钱美色为炸弹，摧毁评委的人格，使他们彻底丧失道德良知，从而捞个某某大奖的鬼混诗人所不能比的。

 这部诗集中所记述的种种经历、所抒发的种种情感，有少年的美好憧憬和青年的远大理想；有永世难忘的亲情和刻骨铭心的爱情；有对底层劳动者的赞颂和对蒙受苦难者的同情；有遭遇挫折时的不屈和面对磨难的坚强；有对真善美的追求和对丑恶与黑暗的鞭挞；有对历史的深沉思考和对未来的放眼展望……从这部诗集中，可以读到作者丰富多彩的人生，感受一颗充满活力、敏感细腻的诗心的勃勃跳动。我不知栓固为何将这部诗集取名为《消逝的记忆》。人只要活着，记忆是不会消逝的。岁月甚至能拂去蒙在记忆上的尘埃，人到晚年，许多被尘封的久远的往事，常常会在脑海中清晰地浮现。而一个有能力将桩桩往事用文字生动地记录下来，将所思所想用文字精彩地表达出来的人，他的记忆便可以跨越时空，长久而清晰地存在。这部诗集中的一首首诗，便是人生经历的留影，思想之云的定格。那些飘忽的记忆，也因此而变得像屹立在大海中的一座座岛屿，永远凸显在岁月的汪洋之上。

 栓固诗歌的创作手法，基本上是沿袭传统的，从中外浪漫主义和现实主义，特别是中国现当代现实主义诗人的作品中，可以寻到其源头。但手法的传统，并不影响其作品的表现力和感染力。甚至比那些故作高深，朦胧晦涩，以致不知所云的诗作更能赢得读者。纵观古代诗词大家如陶渊明、李白、杜甫、白居易、柳永、苏轼等，谁的诗词不晓畅易懂？栓固的诗作时出奇想，多有佳句：“旋转的纺车摇尽∕无数个长夜∕一丝丝银线∕抽动出一个又一个黎明”《妈妈，你唱的那支歌》；“佝偻的身躯∕酷似那诚实的春蚕∕一生都在默默地∕吐一条心血的丝线∕你刻下的足迹∕如一串永恒的标灯在闪”《师傅，你的丝线没断》；“浑圆的夕阳∕在你的肩头∕那座被岁月雕刻的∕黑暗的山峰上滑落”《纤夫的黄昏》；“那不是你的身影么∕一张绷紧的弯弓∕纤绳，是待发的利箭∕横架在光明与黑暗之间∕一线薄明的曙光∕流泻进夜的废墟上”《纤夫的黎明》“此刻，你的泪∕应该如同∕夜空的星光升起∕光芒，落满我翘望的肩头“《站牌》“刚直的脊梁∕沟通着久隔的心田∕忍辱负重∕默默地∕将一片赤诚奉献∕行进者无须徘徊∕历史不再无端∕绕一个多余的弯”《桥》……诗集中这样的佳句俯拾皆是，不再一一例举。

 洪应明有言：“阶下几点飞翠落红，收拾来无非诗料。”栓固是善于收拾诗料的，他的诗兴，甚至不需要飞翠落红来触发，那些人们司空见惯，视若无睹之处，也常常能引发他的诗思，吟咏出佳作。更可贵的是，他能在寻常中发现不寻常，在俗成的观点、定论中发现与其相反、却直击事物本质的道理，这就使他的一些诗作非同凡响。黑云是我们所诅咒的，白云和彩云是我们所赞美的，但他却这样写黑云：

 

常怀一腔慈母般的情感

把甘甜的乳汁洒向干渴的土地

唤起万物崭新的意志

百灵鸟的飞翔也那般轻盈

不知怎的，你却受到

人们无名状的责骂

若是因了“黑”就该贬为

丑恶的象征

这个世界也太不公平

——《黑云》

 

 我不知此诗写于何年，但却引起我的联想。遥想当年，黑，是一切罪人的统称，而这些罪人中，却有众多中华民族的精英。这些精英，曾经为祖国建设、社会发展作出了不可估量的贡献。但他们却像黑云一样遭到“无名状的责骂”，并且惨遭迫害，以至失去生命。

 他这样写白云和彩云：

 

多少人拜倒在脚下，

信教徒般把你歌颂；

多少人写诗绘画，

说你是洁白的象征。

殊不知，你只能把漂亮的面容

向人们无端地卖弄；

当大地需要甘森，

你却遁逃的无影无踪。

       ——《白云》

 

凭借夕阳的返照

才显现出美丽的身姿

蓝天有了色彩

田野，却失却希冀

五彩的衣裙，翩翩流去

好一首浪漫的诗

殊不知，那来临的夜色

就要将你吞噬

       ——《彩云》

 

 无论往昔还是当下，有多少白云、彩云式的人物，混迹于这个世界，他们靠假话欺世，美言惑众，依傍权势，炫耀富贵。而那些终被黑夜吞噬的彩云式的人物，又何其多哉！

《云龙山大宝殿》也是此类佳作：

 

不见佛光普照，

但见日日香火缭绕；

冷森森的殿堂，

飞出声声虔诚的祈祷。

一座人为的石雕，

却让世代人在这里拜倒。

同是云龙山石，为什么

有的被踩在脚下，有的

却在人们头顶炫耀？

没有表情也没有魂灵，

也不向世界露一丝微笑。

人们跪留的膝痕，

引起我久久的思考……

 

     这首诗虽是写宝殿中的佛像，但却有广阔的涵盖面，能够引起读者的无限联想。那些让人们崇拜和仰慕的位尊九五的皇帝和高高在上的官僚，其实不过是一座座“人为的石雕”，而同为制作这些石雕的山石，若用来铺路，就会被众人踩在脚下。那用于铺路的山石，不正是生活在社会底层的劳苦大众的象征吗？同为山石，其命运往往别如天壤！

 这部诗集中，思想深刻，见解独到，长于思辨，富含哲理，或是彰显作者个性，以及不怕挫折，顽强进取的人生态度的诗作还有很多，如《带箭簇的头颅》《永恒》《回心石》《白发》《煤》，等等。要想领略作者的诗才，享受阅读的快感，乃至得到某种启迪，还请大家去读张栓固的大著《消逝的记忆》。 

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  梅桑榆
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2017年9月15日  于北京