梅桑榆博客

宏阔的代沟

　　父母与子女之间，由于年龄的差距而造成的思想观念、价值取向、生活习惯等方面的差异，被我们称之为代沟。既然年龄相差几十岁的两代人，都会有一道无形的沟横亘其间，那么相隔数百乃至上千年的古人与今人之间，其沟也就宏阔如同长江、黄河之天堑了。而近年来，这道一直横亘在古人与今人之间的代沟愈加宏阔，且时掀惊人之浪也。
　　两辈人之间的代沟，多表现在观念的分歧与因之发生的冲突上；而今人与古人之间的代沟，则表现在今人对古人的评价与臧否上。由于作古者不能说话，无论今人怎样褒贬，两者均不会发生冲突，但却可以通过今人的评判看出古今思想观念与价值取向的差异。而此类差异，既可反映出社会的发展，也可以反映出已经发展了的现今社会所存在的弊端，以及生活在这个社会的人的道德标准和精神风貌。
　　因厌恶污浊的官场，“不为五斗米折腰”而辞官归隐，千余年来一直被人称颂的陶渊明，今天被一些人讥之为嫌俸禄太少而辞官，说俸禄若是五斗金子，他肯定不怕折腰；又说他放着县太爷不干，硬是要在家种地，闹得饥寒交迫，甚至靠乞讨度日，实在是自讨苦吃，傻帽一个。刚正廉明，敢于犯颜死谏，和皇帝对着干的海瑞，因家境清贫，其母过生日只买了二斤肉，今天被讥之为故作“廉政秀”，称其堂堂左佥都御史，二品大官（海瑞为其母过生日，买肉二斤，是在淳安县令任上，左佥都市御史为三品，论者谬矣），一个相当于副部长级的高级干部，不可能没钱，这么干是为了弄虚作假，沽名钓誉，并且是在拿自私当伟大，不通人情，偏激怪异。为抗击外敌入侵而浴血奋战，保卫国家，后遭主和派残酷杀害的岳飞，以及因坚持抵抗侵略，被俘后拒不投降而被敌人杀害的文天祥，今天被一些人踢出“民族英雄”的行列，理由是，他们不过是为赵王爷看家护院的人，就好比为土豪劣绅看家护院的乡勇。并且硬是睁眼说瞎话，把当时明明是两国之间的战争，说成是“民族内部的战争”，是“兄弟阋于墙”，是“兄弟打架”。而作如是说的竟是一帮历史学家、政治学学者。与此相反，于国家危亡之际投降大清国侵略军的明将尚可喜，率所部从辽东一直杀到两广，占领广州后，他下令对顽强抵抗十个月的广州军民展开血腥杀戮，屠城十二日，杀人70万，今天却受到一些专家学者的高度赞扬，称其是“顺应历史潮流”、“立下千古大功”的，而辽宁省海城市，竟为这个助侵略军疯狂屠杀本国人民的侩子手建了一座纪念馆。试想，如果国民于外敌入侵时，都象此人一样“顺应历史潮流”，国家谁来保卫？
　　今人对上述古人为何会有如此评价，以至于突现出古人与今人之间的宏阔的代沟，桑榆先生细思之，自有其缘由在焉：
　　在官本位依然固若金汤，牢不可破的今天，一个在辖区内风光无比的县太爷，只要愿意享受腐败资格，就会大发横财，应有尽有，不知令多少欲谋取一官半职而不可得的人垂涎，令多少平民百姓羡慕，因此陶渊明为保持独立的人格，维护自己的尊严和精神上的自由而辞官不干，回家务农，也就令一些人不理解，不赞成——人格、尊严、自由之类的捞什子，能值几角人民币？我想，持此论者，对陶渊明的生平并不完全了解，倘若这些人知道陶渊明辞官后，还曾拒不出任国史总编（著作郎），恐怕就要把眼瞪得如牛蛋大了，放在今天，一个国史副总编，至少也是个局级干部，甚至是个副部级，那待遇已非县太爷可比，但这位靖节先生却宁愿在家种地，过饭都吃不饱的生活而拒不应召，真是顶尖级傻帽也！
　　在做官与发财结结实实地划上等号的今天，在一些比芝麻还小的官给爹妈过生日，都要大收贺礼并摆上几十桌酒席的今天，像海瑞这么个大官，居然没钱，并且在老母做生日时只卖了二斤肉，也就不能不令一些人怀疑或压根儿不相信，并且认定他阁下怀着不可告人的动机了。持此论者，如果知道宋代的范仲淹官至参知政事（副宰相），薪高禄厚，但他死后却家无余财，连丧葬费都拿不出；司马光当了四十多年的官，位至尚书佐仆射兼门下侍郎（宰相），但仅有薄田三顷，他“食不敢常有肉，衣不敢有纯帛”，其妻死后，无钱安葬，还要卖田以置棺椁。这在现在一些人眼里，就更属于为了沽名钓誉的“廉政秀”了。敦不知，这两位古人，之所以清贫终身，是因为把俸禄都用来周济亲友和穷人了。海瑞是否将俸禄用于济贫助困，史无记载，但海瑞死后，身上只覆着一领仅有的红袍，敝帏粗席，家徒四壁，遗物除书籍手稿外，仅有碎银数两，碎绸数块，葛布一匹，佥都御史王用汲等相与集资，才得以备棺殓葬，却有史籍可考。一个已经过世的人恐怕已无必要，也不会再做什么“廉政秀”吧？这在今天一些人看来，恐怕也太不正常，而今，别说什么高官，一些处级甚至科级干部，只要是活着时有点实权的，死后其子女都要大办丧事，不但大宴宾朋，而且要摆出汽车长龙阵，为死者送葬，以炫耀哀荣，海瑞死在南京右佥都御史任上，像这样一个高级干部，死后能不兴师动众，大办高规格的葬礼？
　　在一些文人、学者纷纷向权门摆尾献媚，以求荣宠，或故做新奇之论吸引大众眼球，以制造轰动效应的今天，岳飞、文天祥被踢出“民族英雄”的行列，也就不足为怪了。昔日的大金国早已经纳入中国的版图，蒙古汗国虽然不在咱中国的版图之内，但成吉思汗的儿孙们也统治汉民族近百年，并扩大了中国的版图，为咱中国人造福。如此看来，抵抗大金国和蒙古汗国的入侵，还算啥民族英雄？不说他们不识时务、逆潮流而动就算客气的啦！在这些人看来，如果今天还把岳飞、文天祥当作民族英雄来赞颂，岂不伤害兄弟民族的感情，影响民族团结？为扩大中国版图建下丰功伟绩的成吉思汗、忽必烈及其子孙们，咱们还怎么去歌颂？照这些新潮学者的标准来看，咱中国历史上，除明代抗击日倭、清代抗击八国军，还算是保卫国家之外，历代为抵抗外敌入侵而流血牺牲的将领，都是因与兄弟斗殴打架而死，皆不值一提矣！与之相反，在歌颂皇帝、特别是大清皇帝的书铺天盖地，辫子戏充斥荧屏；在拥有权力与拥有金钱者被称之为“主流”，崇拜权力、崇拜金钱成为一种经久不退的热潮，在“胜者王侯，败者贼”的势利眼史观被发扬光大；在颂扬功业、颂扬权势，而不看其功业靠何手段建立，权势靠何手段得来，是否给中华民族带来灾难的新奴才史观大行其道的今天，为大清国占领中原、统治汉民族立下大功而得封平南王的既贵且富的尚可喜，自然要被称颂、被膜拜，被视为值得纪念的人物了。
　　桑榆先生不爱怀旧，也从来不认为古胜于今，但我一直认为，诸如节操、俭朴、廉洁、爱国，等等，是千年不易，不分疆域，无论古今中外，均被人们视为崇高与美善而一直赞赏或追求的。倘若我们对其讥之贬之，甚至将其颠之倒之，我便不禁为这道宏阔代沟的出现，以及站在鸿沟此岸的今人感到悲哀了！